兴许是因为太冷,山里向来要比山外冷些,这荒废了不知多少年的老窝里,也没个正经床铺;抑或是因为半夜里,雨还不歇,那些不知死活的猿猴,又在扯着嗓乱嚎,嚎得人没法睡安稳。钉被惊醒了,他“唰”地从湿凉梆的地面上弹了起来,目之所及,一片昏黑,火已彻底烧熄了,沾了他一手的冷灰,反倒是那树牡丹花,被雨打得零落了数片香雪,白玉玲珑地绽在廊前、照在夜里,显得分外的明。
然而却是背影,任凡人千呼万唤,仙只不回。
这幅画儿倒还好,回给它编个新鲜故事,送到鬼市里,想必能卖上价钱。钉正盘算着明天一早,该怎么想办法把它揭来,火堆另一的黑衣人,却忽然开说话了,吓了他一大。钉扭过脸,见黑衣人的手中,仍然握着那把长刀,他站起,影庞然地投到了画上,密不透风地笼住了仙的去路,“我不惯与人同住,你且留在此,我去前面。”
“我只是避雨的过路人,这里不是我的地方,你若是想留,就留吧。”
说罢,他便离开了,影沉沉地没了夜。没有风,檐,花垂碎,隐约叮咚有声,钉前的火堆燃得正旺,火中的枯枝毕毕剥剥地响着,像崩豆,衬得这重雾暝迷的夜,越发的寂静无边,看不到,摸不着,雨幽咽,最宜豺狼夜行、蛇狐。
……
呸,一个过路的病秧,跟老摆哪门的谱?钉悄悄掀起,瞟了他一,心中暗嗤,面上却仍客客气气地了谢,靠到火堆边,盘席地而坐。人在屋檐,不得不低,何况,今日这一番折腾来,钉着实疲惫不堪了,没闲工夫再跟这小计较,算他走运,这要是在往常……他的睛,在明暗斑驳的光影里,滴溜溜乱转了一圈,最终,将目光钉在了那堵蒙尘的画上。
耳边低回的呻依然未停,一声声地勾着,转着弯儿地叫,叫得一波三折、缠绵媚人,似羞的莺,听得骨也跟着发、发飘,像有小虫密密麻麻地往心里钻,钻得钉如坐针毡。再要竖起耳朵仔细听时,又消失了,廊的另一,只隐隐传来些沙沙的响动,掺着几缕人声,也轻得几乎听不见,唯余细雨氤氲,若蚕吐丝,夹夹缠缠的,裹得人好生烦恼。
败,瘦损玉人,零落残妆。
上绘着一幅朝元仙仗图,本应是八神十尊、千乘齐驾,而今,图中只余了仙淡影孑然、跨鹤仙游,其素袂飘举,薄纱扬动,堆鸦的云髻上,斜簪着一朵泥银工笔画就的重白牡丹,连花上凝缀的珠,亦描绘得细致无瑕。
哪里是猴。钉自认是识货的,这样的调门,想来只有扬州花楼的婊才叫得,但那些个婊贪得厉害,睛长在上,白花花的银钱扔到他们上,也像打漂,别说叫了,连笑都未必肯多笑一,他这次贩了几个人过去,原也想上楼见见世面、尝尝滋味,万没料到遇上这档又翻船、又赔人的事。话说回来,难在这山中,也有好货不成?钉想得了迷,着了迷似地朝外走,他是被方才那声音给迷住了,直迷得脑门“咚”
脚步声到了门前,却倏地一顿,停住了,黑衣人没有回,他平淡到冷淡的语气里,似乎还掺杂着些莫名的嘲,“这深山老林,不比寻常客栈,倘使你夜里听到什么动静,不必理会它,继续蒙大睡就是。”
除此之外,便无话了,他再度低了,整个人复又隐了阴影里。
恰在这时,火受了拨,猛地向上一蹿,赫然照亮了他的脸——?一把镶满珠宝的霜雪利刃,锋芒乍现,清光瑰艳。
刚才,应该将那把刀给讨过来的。他赶紧又往火堆旁靠了一靠,却到底没能忍住,钉骤然缩起肩膀,一颤,不自觉地打了个寒噤。
凉森森的夜风漫殿,一丝丝地来了牡丹冷而轻的幽香,像一片片纤薄的银箔,被飞悬在屋梁上的蛛丝贯成了珠帘,暗暗浮在愈来愈密的细雨中。
披着一沉重乌裘的男人,沙哑地咳嗽了两声,他一边听着钉的求救之语,一边拾起旁的长刀,慢慢地拨着火堆。等对面的滔滔不绝总算住了,他方从鸦羽披覆的兜帽阴影抬起了,向钉略微一颔首。
还不等钉搭腔,他已迈开步伐,自顾自地走开了。